一、原文 

谊为长沙王太傅,既以谪去,意不自得;及渡湘水,为赋以吊屈原。屈原,楚贤臣也。被谗放逐,作《离骚》赋,其终篇曰:“已矣哉!国无人兮,莫我知也。”遂自投汨罗而死。谊追伤之,因自喻,其辞曰:

恭承嘉惠兮,俟罪长沙;侧闻屈原兮,自沉汨罗。造托湘流兮,敬吊先生;遭世罔极兮,乃殒厥身。呜呼哀哉!逢时不祥。鸾凤伏窜兮,鸱枭翱翔。阘茸尊显兮,谗谀得志;贤圣逆曳兮,方正倒植。世谓随、夷为溷兮,谓跖、蹻为廉,莫邪为钝兮,铅刀为铦。吁嗟默默,生之无故兮!斡弃周鼎,宝康瓠兮;腾驾罢牛,骖蹇驴兮。骥垂两耳,服盐车兮;章甫荐履,渐不可久兮。嗟苦先生,独离此咎兮

讯曰:已矣!国其莫我知兮,独壹郁其谁语?凤漂漂其高逝兮,固自引而远去。袭九渊之神龙兮,沕深潜以自珍;偭蟂獭以隐处兮,夫岂从虾与蛭螾?所贵圣人之神德兮,远浊世而自藏;使骐骥可得系而羁兮,岂云异夫犬羊?般纷纷其离此尤兮,亦夫子之故也。历九州而相其君兮,何必怀此都也?凤凰翔于千仞兮,览德辉而下之;见细德之险征兮,遥曾击而去之。彼寻常之污渎兮,岂能容夫吞舟之巨鱼?横江湖之鳣鲸兮,固将制于蝼蚁

二、注释:

(1)嘉惠:恩惠,指皇帝的任命。    俟罪:待罪,此为谦词。

(2)侧闻:侧耳而闻的略语,也含有恭敬卑谦之意。

(3)造:来到。    托:寄身。    先生:指屈原。

(4)罔极:混乱无常。    殒(yǔn)厥身:丧命,指屈原“自投汨罗”。    厥:其。

(5)鸱枭(chī xiāo):猫头鹰一类的禽鸟。古人常用善鸟(鸾凤)比喻贤人,用凶禽(鸱枭)比喻小人。

(6)阘茸(tà róng):阘是小门,茸是小草,这里是代表无能的小人。

(7)逆曳:倒托着走。    方正:品行方正的人。    倒植:同“倒置”。

(8)随:卞随,夏末商初人,传说商汤取得天下之后,想把统治天下的权力让给他,他认为这是对他的最大污辱,便自投颍水而死。    夷:伯夷,商末周初人,据说他因和弟弟叔齐互让君位而逃走出国,隐居在首阳山,后来因反对周武王灭商,不吃周朝的粮食而饿死。这二人一直都被认为是道德高尚的人。    溷(hùn):污浊。跖(zhí):春秋时鲁国人。    蹻:庄蹻,战国时楚国人。跖和蹻被历代统治者污蔑为大盗,成为坏人的代名词。

(9)莫邪(yé):古代宝剑名。    铅刀:钝刀。    铦(xiān):锋利。

(10)默默:不得志的样子,此处指屈原在楚不得志。    生:“先生”的简称,此处指屈原。    无故:即无辜。

(11)斡(wò):转过来。    周鼎:比喻宝器。    康:空。    瓠(hù):罂,小口大腹的瓦器。

(12)腾驾:驾驭。    罢(pí):同“疲”。    骖(cān):古代战车,除在车辕以外的两匹马外,再加一匹马称“骖”。    蹇(jiǎn):跛足。

(13)垂两耳:马吃力的样子,马拉车吃力,便会低垂两耳。    服:拉车。

(14)章甫:古代士的阶层所用的冠。    履:鞋子。    渐:浸润变质。

(15)离:同“罹”,遭受。    咎:祸患,灾难。

(16)讯曰:概括的起首词。

(17)已矣:绝望的感叹。

(18)其:助词。    壹郁:同“抑郁”,忧闷。

(19)漂漂:同“飘飘”,高飞的样子。    逝:离去。    自引:自己引退。

(20)袭:深藏。    沕(mì):潜藏,“袭九渊”与“沕深藏”的意思相同。

(21)偭(miǎn):背离,远离。    蟂(xiāo):鳄鱼一类的水中动物。    獭(tǎ):水獭,一种食鱼的小兽。    蛭(zhì):蚂蝗,一种吸血水虫。    螾:同“蚓”,蚯蚓。此处用蛭、螾比喻小人。

(22)骐骥:千里马。    系而羁:用绳子和络头将马拴住。    夫(fú):语助词。

(23)般:纷乱的样子。    尤:祸患。    夫子:指屈原。

(24)历:走遍。    九州:全国。    相:辅佐。    此都:指楚国国都郢。

(25)仞:古代八尺(一说七尺)为一仞;千仞,言其高。    德辉:道德光辉。

(26)细德:卑劣的品德。    险征:危险的征兆。    曾:高。    击:两翅击空,也是高飞之意。

(27)寻常:古代八尺为寻,十六尺为常。    污:积水。    渎(dú):水沟。    吞舟:形容鱼大。

(28)鳣(zhān):鲨鱼一类的大鱼。    制:制服。    蝼蚁:蝼蛄和蚂蚁。

三、赏析

如果说屈原、荀况、宋玉的作品,只是赋的源头的话,贾谊的这篇《吊屈原赋》应该算是历史上第一篇正式的赋。贾谊就是用骚体写赋的第一人。此赋:

(一)从内容上看。

赋是抒情言志的。在本文中,贾谊对屈原的遭遇,表示了深刻的同情和惋惜,控诉了迫害屈原的那个是非颠倒、毫无公道的社会。作者用凤凰高逝,神龙深潜和骐骥不可“系而羁”的议论,来表达自己不与黑暗势力同流合污的意志。而从屈原的伟大榜样中汲取力量与信心。这篇赋情激意切,艾怨曲折,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。完全达到赋体文学抒情言志的要求。

(二)从体制来看。

贾谊此作是近文而远诗、骚的。这一点恰恰透露出贾谊当时要有意区别于诗、骚的初衷。这在汉初文学创作的大环境与作家创作机遇等多种因素作用下,一种“袭荀卿的‘赋’的名称,而用屈原的‘辞’的形式”(陆侃如《宋玉》)的一种新型赋体。这种赋体句式整齐又趋于散体化,标志着屈骚向汉赋体制的过渡。骚赋的基本句式多取自楚辞的成例。少有创新变化。丘琼蓀《诗赋词概论》第二编赋之部,曾将楚辞作品的主要句式归纳为三大类:一、以六言句为主,奇句句末必缀“兮”字。如《离骚》、《九章》、《涉江》等;二、以五言、六言为主,每句中必有“兮”字。如《九歌》、《九辩》之首章;三、以四言为主,偶句句末,以“兮”字凑足,如《橘颂》及《涉江》、《抽思》、《怀沙》等三章之“乱”。

贾谊《吊屈原赋》的后半部的句式属第一类;前半部的句式属第三类。从此开始,以后骚赋的句式很少象楚辞作品那样取某类句式而一以贯之。但与辞赋的韵文部分多以四、六言句组成相仿,骚赋的句式也以四、六言为主。

另外,篇首有“序”,篇末有“乱”(“汎”)这也是赋体制的特征。当然也可以有“序”无“乱”、有“乱”无“序”、或无“序”无“乱”。

(三)从风格上看。

《吊屈原赋》前一段连用许多极为铺排的排比、对偶句式。第二段多用反诘句和感叹句式,形成一种铺张扬厉的风格。在语言运用方面,既能做到辞藻华丽,音节和谐,又没有过分的雕琢和堆砌的缺点。全文精练紧凑,结尾在戛然而止中,富有深刻的感慨。

(四)从用韵上看。

骚赋用韵比较规律,与辞赋之大多随性迥然不同。其规律表现在多两句一韵,一般不论“兮”字在奇句末还是偶句末,都在偶句末押脚韵。《吊屈原赋》首段“沙”(古音suō)、“罗”入歌部韵;“生”“身”入庚部韵(古韵书诸本庚、真通押);“祥”、“翔”入“阳”部韵;“志”、“植”入“寘”韵部;“廉”、“ 铦”入“盐”韵部;(以上“兮”字用之奇句句末,不影响偶句间用韵)“故”、“瓠”入“遇”韵部;“驴”、“车”入“鱼”韵部;“久”、“咎”入“有”韵部。(以上“兮”字用于偶句句末,韵脚则在“兮”字前)

(五)从艺术技巧上来看。

运用比喻手法是本文的主要特点。用善鸟仁兽比喻贤人;用凶禽恶兽比喻小人。此乃《楚辞》中“香草美人”惯用的手法。本文继承了这一优良传统。同时本文通过对比、夸张的手法,使文章形象鲜明,感情强烈。另外本文亦引用了一些典故,但不冷僻。

以上数点:均是骚赋的文体特征,是值得我们仔细揣摩体会和效法的。